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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海，“雪豹观赏游”这一创意计划让当地社区和野生动物双双得到实惠。 雪豹，雪山上的王者，躯尾等长，是地球上最迷人、神秘和稀有的一种大型猫科动物，喜欢栖居在人迹罕至的陡峻山区，比如喜马拉雅和青藏高原的高山之巅。传说只有幸运的人才能见到雪豹，许多专程寻觅雪豹的人往往也难有幸一睹真颜。
雪豹在吃捕获到的岩羊 本文图片均为Terry Townshend 图（除署名外） 邂逅：与三江源结下不解之缘 2016年8月，我参加了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组织的“自然观察”项目。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是北京大学吕植教授成立的环保组织，专注青藏高原的生态环境保护。就这样，我来到了青海省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区澜沧江上游的峡谷藏乡——昂赛。踏上昂赛的第一天，我就和雪豹巧遇上了。这是一次近距离的偶遇。这次邂逅不仅让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更让我与这种华丽尊贵的动物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天，当我背着数码望远镜陡身立定在山坡上时，猛然瞥见就在眼前离我不足500米远的地方，卧有两只雪豹幼崽。八月高原艳阳下，他们一会伸伸懒腰，一会又打着哈欠，一会又眯眼打盹，帅萌举动频频，让我痴迷、沉醉。这两个小家伙也瞅见了我。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既没有惊慌逃离，也没有警惕躲藏，视我如智人，如空气般的存在。我们彼此相安无事，静静地享受着身处高山之巅的乐趣。我不禁暗暗感叹：原来在青藏高原，人和野生动物还可以这样相处——那就是彼此近在咫尺，却互不干扰，和谐共处！这种理想的相处模式让我深受启发。 一个半小时之后，我才依依不舍，返回山下营地。我庆幸自己当时扛着“数码望远镜”。这种望远镜只需连上手机就能实现远程录像，让我能以视频的形式记下这难忘的邂逅。当晚，在“营地夜谈”活动中，我以分享的心态，讲述了自己白天在野外的幸运际遇，并总结说“昂赛易见到野生动物，这是发展自然体验游憩活动的有利资源”。这次经历分享让我“俘获”了一名特别的听众——杂多县党委书记才旦周先生。他对我的想法非常感兴趣，当即希望我把如何发展此类旅游详详细细写给他。那一刻，我脑海中的思想火花开始一点点聚拢、成形。
昂赛的星空 权衡：重要的“利益相关者”才书记对我的想法感兴趣，这让我很兴奋。在返回北京的路上，我就迫不急待地开始着手为当地政府规划方案。 昂赛当地的资源太独特了。雪豹享有“灰色幽灵”之称，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列为易危动物，是全球最受野生动物观察者追捧的户外观赏型哺乳动物，甚至有人愿意一掷千金以睹其风采。据估计，全球野生雪豹约有2,710~3,386只，其中近60%的个体分布在中国，其余的零星分布在阿富汗、不丹、印度、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蒙古、尼泊尔、巴基斯坦、俄罗斯、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等国。一想到这，我觉得真的要把这件事情做好，做得有意义，一定要细思慎量，仔细地打磨方案所有细节，平衡好当地社区发展和环境保护关系才行。 社区发展需要权衡三方重要的“利益相关者”。首先就是当地社区。方案要能确保开展生态旅游可造福当地居民，这非常关键。毕竟，访客造访的是当地人的生活家园。他们若能为访客提供民宿、担当司机和导游，收入有望大大地提高。其次就是访客。雪豹、狼、猞猁、藏鹀、棕草鹛等珍稀鸟兽无疑是昂赛的“吸睛点”，能招引访客前往观赏。此外，访客住在当地牧民家中，还可体验登山和骑马等“牧区生活”，增加体验的原生态韵味。最后就是当地政府。他们吸引访客来到当地，有助于促进国家公园试点建设，提升地区形象，用实际行动展示政府支持可持续发展的力度。
参与项目的当地牧民之一 昂赛地区的野生动物资源是该地区最具价值的资产。开发自然体验活动时，千万要重视生态系统脆弱性，避免任何不利于环境的消极影响。这意味着要严格限制游客数量，建立访问准入系统，并实施有效监管。当地农牧民世世代代与雪豹、金钱豹、亚洲棕熊、狼和猞猁等食肉动物比邻而居，和睦相处。当野生动物吃掉家养牦牛时，双方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这也在情理之中。在牧区，报复性猎杀野生动物的行为极为罕见，却偶有发生。如果自然体验游憩能彰显野生动物保护是有经济利益的，则有望降低当地社区报复性猎杀野生动物的发生几率，进一步缓解人和野生动物之间的生存矛盾，促进野生动物保护。 基于这样的思路，我落笔成文，草拟出了昂赛自然体验游憩方案。
三江源昂赛风景 李雨晗 图 孕育：昂赛自然体验游憩试点 方案一经抛出就引起了全面关注，各方一致认为：如能管理妥当，自然体验游憩定能让所有利益相关方获益。这一共识达成之后，2017年夏，经周密考虑，当地政府和社区最终决定先选取15家牧户，启动方案“在地”试点。 试点工作一切从零开始。我与当地政府、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一起，先是开发了面向15家示范户的培训计划，涉及服务接待、饮食卫生、食品安全、基本医疗救护、导游和安全驾驶等内容。培训时，通过介绍乌干达山地大猩猩游猎等国际案例，普及成熟先进的自然游猎管理规范，讲解如何通过访客准入系统，对游客数量加以严格管控，让护林员和当地向导公平分享自然体验游憩经济收益。随后，在中国光学制造商的慷慨资助下，我们为各示范户免费配发了一套三江源野生动物野外工作指南和一副双筒望远镜。我们还一鼓作气，与社区共同制定了游客行为准则必读文本，以便全方位地规范游客行为，包括尊重当地社区文化和环境、与野生动物保持安全距离、零垃圾留存社区、帮助当地群众清理其他垃圾、全天候向导陪伴等。 例如：为了控制访客数量、确保各接待牧户能获得同等招待访客的机会，所有示范户共同组成社区合作社，由社区合作社统一负责为访客匹配牧户接待家庭。访客来访完全实行预约制，申请流程实现简约化。感兴趣的访客可通过网站进行先期查询。行程确定后，即可在线填写抵达日期及行程安排，并提交护照或者身份证复印件和个人简介等必要信息，供合作社申请国家公园自然体验游憩许可和分配住宿安排用。
“大猫谷” 此外，我们还开发了一个中英双语网站，专门介绍推广此项目。网站上，昂赛峡谷被形象地叫做“大猫谷”，网站内容包括“大猫谷”概况、当地群众、野生动物、社区保护工作和预约详情等关键信息。 这些工作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当地社区自己做主。他们决定食宿和司机导游收费标准、游客接待分配方案、旅游收入分配，力求做到平等公正。在所有生态体验活动的收入统归当地社区所有的总原则下，他们最终商定了收入再分配标准：45%分给接待家庭；45%用作社区基金，用于社会福利事业支出，接受社区委员会监督；10%用作雪豹保护社区基金。 几番努力，几经准备，两轮培训和全面试运行后，昂赛社区终于做好了迎接首批客人的准备。 诞生：红宝石般璀璨 为了支持试点计划成功落地，我曾多次探访昂赛大猫谷，帮助早期到访游客，顺便追踪项目实施情况，发现和解决试点中出现的问题。第一次做这样的项目，我们所有人都是零经验，不得不一边摸索一边学习，其中有次随游经历让我印象极为深刻。 2019年5月，我陪同来自苏格兰的华莱士夫妇踏上了他们的昂赛之行。为庆祝两人的40周年红宝石婚纪念日，他们特意策划了此次为期三天的旅行。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我陪同他们夫妇俩在大猫谷及其侧谷寻觅“灰色幽灵”的身影。 开始寻找雪豹的第一天，我们在野外见到了不少雪豹的“山邻”。我们先是偶遇了一只独自游弋的野狼，随即马上看到其后紧随的两只同伙。当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时，他们也报以同样的凝视。路上，我们还看到一群白唇鹿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悠闲地食草，远山上还有上百只岩羊正沐浴在午后暖阳下。岩羊是雪豹最喜欢的食物。看到岩羊，就有希望见到雪豹，因为雪豹是岩羊的“追随者”。我们极尽努力，睁大双眼，全力搜寻岩羊周围，却始终没有看到雪豹的影子。 第二天，我们换了条路线。这次所经区域尽是旷野空原和高山草场，偶有露出地表的岩石零星点缀其间。行进途中，我们先是听到一阵鸟叫，循声望去，我们瞅见在山顶上有一群藏雪鸡，天空中还盘旋着一只雄伟的金雕。金雕高空翱翔俯瞰，藏雪鸡随即警惕地蹲伏起来，直到金雕飞逝进巨岩背后的天际，才解除警惕。
来自英国、瑞士和美国的游客见到雪豹后欣喜不已 正在此时，当地向导冷不丁地指着我们眼前不远处的一处山脊，轻声提示我们说“有雪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一只漂亮的雄性雪豹正卧在前方约150米远的山坡上。我们迅速把望远镜对准这只大型猫科动物。透过镜头，我们看着它时不时地伸展下腰肢，偶尔回望我们一眼，继而又转望别处，直至最后把头枕靠在前爪上。天哪！我们都看入迷了！在40周年结婚纪念日之际，华莱士夫妇得以结伴亲眼见到雪豹，他们欣喜不已，当场泪目。我的眼眶也有些湿润，我们终于亲眼见到了世界上踪迹最难寻觅的哺乳动物啦！我们整整在那逗留了大约一个小时，观察这美妙的高山精灵，时不时地咔嚓些照片和录段短视频，捕捉记录精彩瞬间。直至日落西山，高原气温直降，肾上腺素飙升的兴奋劲消退殆尽，难抵刺骨冷意时，我们才开始往回折返。回到宿地，我们美美地喝了通热茶，吃了顿热饭，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第三天上午，华莱士夫妇兵分两路行动。夫人珍妮女士在接待牧户家过了一把牧区生活的瘾；华莱士先生在牧民家附近随意转了转。下午，我们仨向最后一个目的地进发。刚到那里不到五分钟，我们便神奇地见到了此行中的第二只雪豹。这次见到的是一只雌性雪豹。它正偎卧在草坡上，机警地盯着近处山坡上忙着吃草的一群岩羊。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再次迷醉。我们又痴痴地观察了一个多小时。看着它在岩石间闪跃，趋随着那群岩羊，直至其身影完全消失在岩石后才罢休。 第四天一早，华莱士夫妇便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归途，走时他们还依然沉醉在这次令他们难以忘怀的旅行中无法自拔。回到苏格兰的家中，一连数周，一想到这次旅行，他们仍兴奋难抑。华莱士夫妇临走前还向山水保护基金捐助了两千元人民币，支持雪豹保护项目，感谢这片神奇的土地带给他们终生难忘的经历。
访客收到昂赛自然体验项目的收据 未来：成长挑战 2018年，社区合作社共接待了61拨赴昂赛大猫谷体验自然游憩的团队，共为当地社区创收43.2万元。2019年，有望突破百万元。当地社区并非昂赛大猫谷自然体验游憩的唯一受益者。众多访客同样也是受益者，他们收获和珍藏的是一次终身难忘的体验，许多人甚至还能得以近距离观赏许多珍禽野兽，包括行踪难觅的雪豹。 昂赛大猫谷自然体验游憩项目反响不错。当地牧民接待户热情周到，访客纷纷点赞。除经济收益外，这个方案最具价值的一点就是为当地社区留住了年轻人。两名当地年轻人告诉我，他们打算留在村子里。昂赛的年轻人不愿去城里“淘金”，想呆在村子里，却苦于没有挣钱门路，生活拮据。现在自然体验游憩项目给社区居民带来了额外收入，让他们既能留在家乡就能挣到钱，又能继续保持他们传统的生活方式，这是他们乐于做的，也是最巴之不得的。当地年轻人发自肺腑的心声，让我不禁喜出望外。这项目能有这样意外的收获，是我设计方案时不曾预料到的。 当然，像这样从零起步做项目，一路走来，并非全是坦途，挑战时有出现。首先，访客认为昂赛的基础设施条件非常有限，没有独立的卫生间，项目吸引力会大打折扣，尤其难吸引女性访客。我们正积极倡导接待牧户修建具围档的简易厕位，便利游客如厕，保障如厕隐私，提升当地卫生水平。其次，少数摄影狂热爱好者，为拍出理想的动物影像，置自然游憩行为准则于不顾，不遵守生态行为底线，想方设法靠近、惊扰野生动物，使之受惊而仓惶逃匿。这类不文明行为一旦成风，会不可逆转地改变野生动物和人类和谐共处的局面，改变野生动物行为，迫使他们变得更加警惕机敏，难以见到。第三，个别接待家庭避开社区合作社，自行安排接待访客，这既会导致接待家庭彼此间互生罅隙，引发邻里摩擦，又会增加自然游憩环境承载力的监管难度。这一问题如果得不到及时的处理，日后易出现管理失控的风险。 挑战仍在，发展难挡。2018年，附近村庄又有七家牧民加入了昂赛自然体验游憩社区合作社，与社家庭现在共有22户。
本文作者唐瑞德（Terry Townshend）与访客 昂赛大猫谷自然体验游憩项目也得到了政府的认可。2019年3月，青海省政府国家公园主管部门在省会西宁召开的一次特别会议上，授予昂赛社区合作社特许经营许可，允许其在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区开展自然体验游憩特许经营试点。许可授权的时机非常关键。明年，中国有望宣布第一批国家公园，确立管理模式。自然体验是国家公园管理的重要组成部分。昂赛社区自然体验游憩项目给出了一种在环境脆弱敏感地区，让访客领略国家公园风采的可行模式。这种模式与目前中国众多风景名胜区风行的“大众旅游”完全不同，是否适宜在中国其他地区加以复制，仍有待商榷。 就昂赛模式来看，我个人认为，成功复制需同时满足三个条件，缺一不可。首先，项目区位自然优势。昂赛是雪豹、金钱豹、狼和猞猁等受人追捧的大型捕食者的密集分布区，这一得天独厚的有利条件是其他地区难以企及的。再者，当地社区的高凝聚力。在项目实施之前，昂赛地区的社区就有很强的内部凝聚力，与野生动物和谐共处的历史悠久。最后，当地政府眼光超前，重视野生动物保护。 据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统计，野生动物观赏游占全球旅游业的比重达7%，并以每年3%的速度递增。中国相关数据不详。依我看，2020年中国正式建立国家公园之后，无疑会带动中国野生动物观赏游的发展。这就需要中国创新对自然体验游憩的管理，减少此类活动对脆弱生态环境及其栖息生物的影响，实现资源可持续保护和管理。我相信，昂赛模式不仅仅是一个不错的社区项目，更是一种可在其他环境脆弱区进行推广的参照样板，是集实现生态保护惠益当地群众、让自然体验游憩收益反哺自然保护、让访客体验国家公园生态系统原真性于一体、能体现国家公园全民共享理念的一种良性模式。 （作者Terry Townshend为保尔森基金会专家，桃花源基金会刘辉、实习生林子琪对本文亦有贡献） |
